马家辉()·狂城乱马
发生了悲剧,一位失常的男子无故拿刀斫杀怜居,一家四口出门遇上他,乱斫一番,母亲身中多刀,尽职的网站记者在医院采访,隔着门隔着窗,摄录了父亲和女儿坐在木椅上的焦急脸容,医生从急救室步出,对他们轻轻说了一句话,男子抬头,瞪着眼睛,不敢置信地问,吓,死咗啦?
然后低头闭目,用手掩面痛哭。身边的十岁女儿亦马上嚎啕,呼天抢地,里,隐隐听见哭声中夹杂着撕心裂肺的“唔制呀!妈咪呀!我要妈咪!……”
三四秒的透过手机屏幕把浏览者拉进情绪的低处。浏览者不再是浏览者,而是置身其中的悲剧人,目睹哀伤发生,却是如此为力。
记者拍摄得太近了。真的希望记者没把这幕拍下。真的希望拍下了而没有播放。真的希望自己没有看见。而当然,最真的真的最希望悲剧根本不曾发生。
记者有必要拍得这么近吗?我不知道,那是新闻伦理学的问题,我没研究,不敢说,只知道在毫无预警下被推进悲剧的核心,情绪翻天覆地地难受。当初按键看新闻,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,只想了解这个城市已是如何危机四伏,以及,执法者有什么跟进,社会有什么响应。并非毫不关心当事人的悲剧处境,只是没必要在最悲伤的时分被拉到他们身边,他们不稀罕,我们也帮不了忙,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片段,把他们最难以承受的悲痛看成一则最心碎的新闻。而我猜想,他们亦不愿这一刻被拍下被流转被重复看了又看,至亲突然的死亡,是何等何等私隐,却被(以新闻之名)为七彩幻化的影像,在虚拟世界,随时按键,死亡重现,悲剧重临,在手机里,在屏幕上,在app 的方便敏捷中,他们从此流着无休无止的眼泪。
新闻求真是,真就是真,向来没有什么必然的界线,若有,亦只是人为,而亦的确需要人为,从选题到拍摄到下笔,所有新闻采访与编辑报道都有一只显明的手在背后游移,这只手,是必需之恶,否则没法滤选适合的信息与隐藏的。但亦正因它是必需,故更有必要谨慎与细致,如英国作家狄波顿于《新闻的骚动》书内所提醒,新闻不求中立,只求“明智的”,于取舍之间,世界识见有多深多浅,人文关怀有多厚多薄,骗不了人。
死亡无所不在,悲剧从不止息。我们跟死亡悲剧的距离是远是近,在指尖之间,更在一念之间。安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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